書名:黃金男人

原文書名:


9789863233435黃金男人
  • 產品代碼:

    9789863233435
  • 系列名稱:

    文叢
  • 系列編號:

    A747
  • 定價:

    330元
  • 作者:

    章緣
  • 頁數:

    248頁
  • 開數:

    14.8x21
  • 裝訂:

    平裝
  • 上市日:

    20200520
  • 出版日:

    20200520
  • 出版社:

    聯合文學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
  • CIP:

    863.57
  • 市場分類:

    小說,散文
  • 產品分類:

    書籍免稅
  • 聯合分類:

    文學類
  •  

    ※在庫量小
商品簡介


時間之流裡有愛,
有死亡。

年輕時,
我們在小說裡預習愛情,
中年時,
在小說裡印證世情,
到了老年,
我們在小說裡解鎖時間的黑盒子,
直面當時被壓抑深埋的欲望……

◆八篇短篇小說
擁抱來不及的,
無法說愛的時光。

〈黃金男人〉寫一段失落的同性之愛,當人生已過大半,他才認識到自己真正的情感歸屬。〈最愛胡椒餅〉一個空虛婚姻底下只能藉食物取暖的認分媳婦,出人意表地不依婆家的劇本演出。〈王的女人〉關在金字塔頂端生活的富豪夫人,面對臨老的肉身衰弛,用計突破防線追尋起自己的感官生活。〈娃娃屋〉裡四個漂流的年輕人,帶著各自的傷痕活著,這一刻他們相遇在這間情境詭異的屋子,互相修補生命的殘缺。
〈折頸之歌〉堅持把日子過得務實的女人,因病痛決定留職請長假,卻因閨蜜突如其來的死訊,牽引出內心深藏多年的職場祕戀。〈野百合〉幾個城裡人出遊,到山中尋找詩情畫意,在自我感覺良好之際,卻發生了上當受騙的插曲。〈像狗那樣忠誠〉喬治是一隻狗,且聽它娓娓道來發生在老主人周遭的人間故事,特別是顛覆狗觀的事:被所愛的人背叛!〈大海擁抱過她〉做女兒的心結:永遠無法得到母親公平的愛,直到她放下家族業力,不顧一切向前走……


◆致短篇小說讀者,
是時候該認識走出更衣室的章緣了!

章緣是我長期關注的小說家——楊佳嫻專文推薦

作者簡介


章緣
台灣台南人,台灣大學中文系學士,紐約大學表演文化研究碩士,旅美多年,現居上海。作品散見台灣、大陸、香港和北美,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首獎、中央日報小小說首獎、聯合報文學獎等,已出版八部短篇小說集、兩部長篇小說及隨筆集。
短篇小說入選海內外重要文集,包括《聯合文學20年短篇小說選》、《典律的生成:爾雅年度小說選三十年精編》、《台灣文譯》等,大陸《小說月報》、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》、《小說選刊》、《新華文摘》、《長江文藝好小說》、《作品》等文學選刊、《英譯中國當代短篇小說精選》,以及世界英文短篇小說研討會作品選刊(2010, 2012, 2016, 2018)。

作者信箱:chang_belinda@yahoo.com


書籍目錄


【推薦序】浮夢與世網:大城裡的女人們╱楊佳嫻
【自序】在時間之流裡寫作╱章緣

1. 黃金男人
2. 最愛胡椒餅
3. 王的女人
4. 娃娃屋
5. 折頸之歌
6. 野百合
7. 像狗那樣忠誠
8. 大海擁抱過她

推薦序/導讀/自序


在時間之流裡寫作

◎章緣

年輕時,我們在小說裡預習愛情,中年時,在小說裡印證世情,到了老年,小說還能給我們什麼呢?夏志清先生以研究現代小說聞名,耄耋之年時對我言及不讀小說了,因為小說不能再教給他什麼。於他,世界是幅已然展開的地圖。
如果老了不讀小說,那麼老了寫什麼樣的小說呢?
小說集《黃金男人》,收錄了過去兩年的八篇作品,其中不乏書寫愛情,而這愛情的面貌:進行中的單戀苦澀、回憶時的追悔莫及、再續前緣時的愁怨疑慮,其後都是時間大手的推移。時間是文學永恆的主題,即使是愛,也依附於它,隨著時間不變或變,而展現其堅韌或脆弱。一往而前或閃躲回旋,此情可待成追憶,惘然的感覺全因時間在不斷做工。
古往今來,所有文學都離不開時間,不僅是故事依附時間生長,人物在時間之流裡變化,也因為時間讓人產生最深的喟歎,歎惜生命中美好事物的無法停留。這不是什麼新領悟,人就活在時間裡,但寫作三十年後,卻是在這第十本小說集,我對時間特別有感觸。它一直就在那裡,年過半百的我,此時終於轉頭跟它對視。
重讀這八篇作品,我察覺到一種「一向年光有限身」的焦慮。浮生若夢,為歡幾何?個人的時間有限,而且不斷流逝,在這樣的緊迫中,故事人物開始直面被壓抑深埋的欲望。他們沒有因為年長而世故,如一般人相信的「心死」、「等死」,反之,他們想抓住最後的機會,去彌合欲望和現實的拉扯所產生的斷裂,故事圍繞這領悟而生。
另一個顯現的主題是死亡。過去我的作品裡很少出現死亡,現在它揭去面紗,如影隨身。我自己正在步向衰老,臉部輪廓和言談舉止愈來愈像母親。母親本來就是女兒的參照物,你看著她怎麼梳妝打扮穿高跟鞋,怎麼工作持家和游於藝,然後你看著鏡裡的自己跟記憶裡的她愈來愈靠近,而最後的參照點,便是她的死亡。母親已下車了,我還握著半截車票,終站之前,我該如何又會如何?
時間之流裡有愛,有死亡。頭腦也好,身體也好,努力讓頭身相連吧。他者的眼光或摰愛的死亡,不應阻攔我們向前,想不虛此行就要活得更誠實更勇敢,或像母親彌留時傳達給我的訊息:更自由更無拘。
就這樣,幸運的小說作者鼓起餘勇帶著沉重的肉身飛行,一路記錄旅程的悲欣,那些突來的顛躓或天降的揭示,期待有人心領神會,笑歎我寫出他們可以共情理解的人生。
感謝編發這幾篇作品的編輯老師,從《聯合報副刊》、《自由時報副刊》、美國《世界日報副刊》,到大陸幾家主要的文學期刊,文學輕易跨越了疆界。感謝聯合文學一向的支持。感謝能在時間之流裡創作不輟。謹將此書獻給我心繫之人,感謝他們帶來獨一無二的人生風景。

文章試閱


〈黃金男人〉

你是誰……
他從亂夢裡醒來,一時不知身在何處。幸好身邊有人,那人正緊貼著他,弓著身軀兩手交疊的天真模樣,惹人愛憐。窗簾拉開的一條縫,原為了透進上海夏夜的風,現在那條縫,切開了暗夜的裹屍布,把月光引了進來,讓他可以看到身邊人長密的睫毛,微張的嘴,嘴裡隱隱的白牙,於是身上又湧現被輕輕啃咬的麻癢。
他聞著年輕身體的氣息,感覺上那就是月光的氣息,乾淨純白。孩子畢竟是孩子,激情過後是長而放鬆的睡眠,他閉上眼睛,卻無法再睡著。想到剛才那個夢,醒來時觸手可及,一翻身已經崩落成碎片,邏輯都不對。沒法用語言去捕捉,必須靠感覺。但那是怎麼樣的一種感覺?失落,茫然,還是恐懼?
輾轉接到周敏慈發來的消息,他立刻在VIP國際預訂網上訂了三天後的機票。原想隔天就趕回去,但是手邊的工作得告一段落,幾個重要的會議得參加。
不得不承認年紀是大了,再也不會憑一時的衝動,不計代價去做什麼。年過半百,做什麼事都要考慮胃是不是吃得消,腳傷會不會發作,還有頸椎……最重要的是腦力,這幾年記憶力節節衰退,都懷疑自己是得了老年失智。想當年,他有多麼好的腦子啊,記得讀過的小說、看過的電影,記得老闆同事說過的閒話,一字不差覆述給楠子聽,自己的稿子更可以整段整段背出來。現在當然不寫稿了,終日跟數字打交道,說話時還常找不到那個最適當的字眼(對用詞準確性的較真是殘存的文青印記)。就像當年的楠子!在那個雜誌社的文字部,他一直就是楠子的糾錯小兵,替他的文章挑出錯字,提出更貼切的用詞,楠子總是微微一笑,帶點感傷。
現在他懂得了。他的耳聰目明思路敏捷,無異在提醒楠子歲月的無情。可是那時候在他眼裡,四十五歲的楠子正處於男人最成熟有魅力的黃金年代。楠子就是個黃金男人,跟記憶裡的爸爸完全不一樣的男人。
爸爸孑然一身來台,四十才成婚。小時候,爸爸就跟同學的爺爺一樣半頭白髮,在成衣廠裡當機器保修員,回家來洗澡吃飯,換上洗得薄如紙的內衣和大褲衩,拿個「不求人」在背上抓著,一面趕蚊子,一面抱台收音機聽京劇廣播。懂事後,爸爸失業了,在家設賭局抽成,鄰居、朋友和朋友的朋友,不時聚到家裡來,排山倒海嘩嘩的洗牌聲。他在準備高中聯考,晚上躲到朋友家K書。深夜回家,牌局散了,一室菸味,爸爸一邊往垃圾桶裡吐痰,一邊問他要不要吃粑粑?他閃進房裡,妹妹在上鋪已經睡了,媽媽坐在他的下鋪,掀開衣服在身上這裡那裡貼膏藥,看到他也問,要不要吃一點糖油粑粑?不吃不吃,他不耐煩地把書包甩掉。他痛恨有菸味的家。
但是當楠子遞給他人生中的第一根菸時,他沒有拒絕。那是黃盒包裝的長壽,味道辛濃,讓他頭有點暈。楠子的十指修長,指甲修剪整齊,右手寫字,左手兩指夾菸,頭略後仰呼出白煙,優雅到有表演的嫌疑。有時則低著頭,拇指食指和中指捏住,猛力一嘬,那通常是最後一口,通常是心情有點低落,或是作了什麼不想作的決定。他有志於文學,想要像楠子那樣在文壇上揚名立萬,總是暗中觀察偶像的一舉一動,不知何時自己光滑的額頭上才能有幾絲智慧成熟的溝紋,看人時才能目光淡定,不露一絲情緒。他模仿楠子吸菸的模樣,在鏡前擺弄姿態,想要像楠子那樣酷、那樣優雅。後來發現,他的氣質裡少了種淡漠,一種剛中帶柔的飄忽。他太務實了,貧困的童年,生存的不確定性,緊緊扼住他的脖子。
楠子給了他第一根菸,他從此離不開。美國八年萬寶路,到大陸後硬中華;近十年來,出國的人多,不斷有人給他帶洋菸,美國、瑞士、俄羅斯……他隨緣地抽,就像跟所有地方所有人的關係。飯後一根,開會前一根,做愛後一根,高興或鬱悶時,忙碌或無聊時,直到幾年前,因為胃炎和咽喉炎,不得不戒掉。
有那麼一段歲月,每當點燃一根菸,星火一閃,思緒會在一瞬間飄向楠子。但是,他戒菸了,也不願再想起楠子,他已經超過了楠子當時的年齡,也很久沒再寫什麼東西。他不再是那個毛躁衝動、急著要證明自己的男孩,楠子也不是那個黃金男人了。現實裡的楠子,躺在重症病房裡昏迷著,記憶裡的楠子,成了他的小兄弟。一直在家鄉沒有出國歷練的楠子,已遠不如他見多識廣,這種想法令他痛心。
他再翻個身,終於跌進另一場迷夢裡。
一大早的航班,他帶著簡便的隨身行李,站在路口攔車。路上幾乎沒車,異常冷清。一輛白色出租車像轎子般顛顛在他前面停下,司機搖下車窗問他:去哪裡?
浦東機場。
機場?司機頷首。
他上了車,把行李緊緊抱在懷裡,沒來由有點緊張。
車子向前飛奔,兩旁是房舍田野,一派鄉鎮風光。
想哪能走法?
浦東機場怎麼走好?他突然不確定了,照後鏡裡對上司機打量的眼神。
隨你怎麼走吧,我趕時間,浦東機場飛台灣的航班。
那司機嘿嘿地笑。浦東哪有什麼機場,你是去虹橋機場吧?上海就這麼一個機場。
你說什麼?
司機從照後鏡瞥他。台灣人?
他心裡咯噔一聲,不妙!什麼不妙,是司機說沒有浦東機場時的篤定,還是指出他是台灣人時的揶揄語氣……或許他真的是記錯了,沒有浦東機場?
坐好了!
司機換檔,把方向盤往後拉高,車頭抬起,車體開始朝上方升起,搖擺著離開陸地,飛到了半空中。飛的,他打的是飛的?往窗外看,外頭是一團團的烏雲,雲深處出現裂痕,樹杈的閃電顫動如鞭,他有不祥的預感,這飛的飛不到台灣……
他在手機鬧鈴響前五分鐘醒來,輕手輕腳下床,拿起昨晚搭在椅背上的衣服,窸窣穿戴起來。剛才的夢裡,上海只有虹橋那個小機場,就像那年登陸時。當時,許多同鄉聚居在虹橋一帶,因為離機場近,苗頭一不對,立刻就能走。多麼天真的想法,返鄉之路哪是到了機場就能成行……適才的夢境,以秒速向後撤離,留下的是夢裡的感覺:失落,迷惘和恐懼。窗外傳來車聲,那些跟他一樣要趕去某地的人們,已經上路了。
浦東機場,桃園機場。從這個機場進去,那個機場出來,兩個小時後,他已經回到故鄉。就這麼簡單,他卻有整整五年沒有回來。五年之前,他回來處理台灣最後一個至親的喪事。他的叔叔,一個遠房表叔,流亡離散後在台灣重逢,成了爸爸最親的弟弟,一起落腳台灣東北角的基隆。爸爸、媽媽、叔叔和妹妹,這就是他在台灣僅有的親族,他的小宇宙。二十幾年前,當他決定去紐約時,他告訴楠子,在一個沒有埋葬過親人的地方,他感到無根。
現在,爸媽的骨灰寄存在陽明山的靈骨塔,妹妹一家定居在洛杉磯,叔叔的骨灰送回了湖南老家,而他自己說不清將來會在哪裡養老,哪裡入土。海葬吧,讓太平洋幽深冰冷的海水,帶著他的魂魄走吧……
回到故鄉,第一個跳上來的念頭竟然是自己將歸葬何方。他搖搖頭。上了機場大巴往市區去,看著窗外疾馳的車流,寫著繁體字的公路路標。初看簡體字,常感頭重腳輕,缺手斷腳,現在看繁體字卻感濃密複雜,沉甸如厚磚,看了一會兒,便閉上眼睛。一切,都是習慣吧,而他的習慣恰恰最難拿捏。習慣嗎?過去常有人問,在上海,在紐約;現在,習慣嗎?在陌生的故鄉。
他在市區下車,攔了一輛黃色計程車,告訴司機酒店地址,司機熟門熟路往前開去。
「大陸來的?」
「從上海來。」
「上海人?」
「不是。」故鄉人聽不出他是同鄉,他便不想說。
「第一次來台灣?」
「我台灣人。」
司機從照後鏡看他,帶著疑問。
如果他的閩南語說得很溜,一開口也就化解疑問,但是他的外省口音很重,現在更添了陸腔。
台北的馬路窄,行道樹少,沒有能軟化都會冷硬線條的夾道梧桐。牌招非常突出閃亮,在緊密的空間裡,讓人的眼睛很容易就疲憊。或者說,讓一個不常回來的遊子受到視覺上的驚嚇。人們穿著打扮,休閒而隨意,移動的速度比較慢,聲線比較軟。男孩顯得文氣,笑瞇瞇地,沒看到運動型的陽光男兒,又或者他經過的區域不是型男健兒的出入地?他不禁憶起紐約曼哈頓,那裡擁有全世界最多身材健美打扮有型的男人。他注意到女孩講話時,發音的部位偏向喉部,好像是壓著下巴說話,那聲音扁而嗲,如果沙啞,顯得性感,如果尖細,刮人耳膜,但清一色吐字不清糊成一團,他不知道她們在說些什麼,又為什麼大家都笑了。台北人臉上有種輕鬆的表情,隨時都能發笑似的,那是一種「小確幸」嗎?他用一種外來者的眼光打量著,彷彿真是計程車「運將」指認的陸客。
他在上海住了快二十年,日常的滬語脫口而出,上海的角角落落摸得比當地人還要清楚。當地人習慣在熟悉的區域裡活動,而他這種外地人,沒有地域情感,反而四處闖蕩,東看西瞧。說他是上海人也不為過,新上海人,是這麼說的吧。但是,沒有人會把他歸為上海人,在公司單位,在各種酬酢場合,他是台灣來的梁大哥、梁總。如果他想很快拉近距離,他會說出自己的老家湖南,但他不會說家鄉話,進了湘菜館,剁椒魚頭擂鉢茄子,頂多微辣。
他是隻變色龍,遊走於各種不同成色的組織,小心翼翼不掉入任何意識型態的陷阱,談合作不談政治,如果真有人刨根究底問他的身分認同,他從不正面回答。幸好生意人個個「拎得清」,簽合同才是正經事。
他曾專程飛一趟長沙,搭車到岳陽,登上爸爸念念不忘的岳陽樓,默誦從小爛熟於胸的〈岳陽樓記〉。但是當地導遊熱心告訴他,范仲淹沒到過這裡,沒登過岳陽樓,沒有親眼看到筆下傳誦千古的「銜遠山,吞長江,浩浩湯湯,橫無際涯」,當然更不會聽到他和妹妹站在爸爸跟前,嬌聲背著「登斯樓也,則有心曠神怡、寵辱偕忘」……一切,不過是范沖淹看著一幅《洞庭晚秋圖》想像出來的。就像當年,他是這麼背下來的:等四樓矣,則有心曠神怡,蟲子皆忘……他走調的岳陽樓。
認知靠想像。紐約大學的教授說過,從個人到國家,你所理解的真實,不過是想像。你看著鏡中的自己也好,太空人看著地球也好,一旦你把它當作一個客觀的存在去理解,那之間的距離必須靠想像跨越。
離開台灣四分之一世紀,離開的時間等同於在台灣的時間,他對台灣的想像,有了很大的裂縫,那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,人們經歷了什麼?什麼跟他有關,什麼又跟他無涉?去了美國後,他轉而關心民主黨和共和黨的同異,到了大陸,他只擔心事業上的發展受政治風向的影響。要不是楠子固執蟄伏在他心房的一角,不肯挪移分毫,他會如海嘯地震後的倖存者,失去個人的歷史,斷絕了跟過去的連結。楠子的存在,在裂縫上搭起一座橋,是他跟台灣的橋,也是他跟過去的橋,但現在……
車子在酒店門口停下。大陸的酒店一般不賣酒,台灣的飯店通常不賣飯,回到台灣,酒店是飯店,師傅是司機,出租車是計程車。他打量附近環境,當時匆忙在網上預訂,看中的就是離地鐵,不,捷運很近。旁邊有不少餐館,還有便利店,他滿意了。
辦理入住時,他掏出的是深藍封面的美國護照。登陸那時,他用這護照簽證置產,開辦各種帳戶,飛世界各地,通行無阻,沒想過去辦個台胞證,況且他的身分證沒換新,護照過期,在台灣已除籍。櫃台小姐很客氣,用不捲舌扁扁嗲嗲的聲音告訴他,如果需要去故宮或淡水,或是台北其他景點(現在歷史博物館的荷花正盛開哦),可以隨時詢問。
他點點頭,心不在焉拿了房卡,搭電梯上樓,刷卡進房,卡往取電口一插,冷氣機唧一聲開始運轉。房間設備老舊,但他不講究這些,只要有電熱水壺、冰箱和保險箱,就可以接受。
一個人時,一切從簡。從台灣無恆產無長物(可以說無歷史嗎?)的小家庭走出來,浸染了美國的樸實作風,他不像上海人那樣好面子,處處「扎台型」「摜派頭」,尤其現在海倫和女兒們都離開了,還有誰能對他指手畫腳?還有誰的意見能左右他過日子?他想起穿汗衫,抱收音機,在背上抓癢的那個男人,他畢竟是他的兒子。
他不是個講究的人。不講究住,原本跟一群海歸朋友住在滬青平公路一帶的別墅,方便孩子就近讀美國學校,離婚時,海倫帶著兩個女兒回美國,他搬到登陸時買的第一套公寓,位於老市區,馬路彎繞梧桐夾道,他常在無事的晚上,獨自在梧桐彎路上散步,算是完全揮別舊生活。不講究吃,從外企、台企到陸企,山珍海味早就生厭,還整出了胃病,現在應酬能推就推。以前還喜歡好菸好酒,現在酒在某些場合才喝,平日只喝陳年普洱暖胃。他喜歡水,之前在三亞置了度假別墅,後來懶得去了,用來招待投緣的「小朋友」。
小朋友。這是在台資企業那幾年叫慣的,用來指稱下屬。這種叫法,有種公事外的親暱,多年以前也曾有人這麼叫他……
他走到窗邊拉開窗簾,這裡應該是飯店的側面,看到的是一片老舊的樓房,一群鴿子從某個人家的陽台上飛起,點點黑影在天空盤旋。一種熟悉的感覺湧起。底下那條小路,通往那邊的樓廈,更遠處是一片綠地……一個小公園吧?在那小公園裡,應該有個鞦韆架,兩座鐵環垂盪的木板鞦韆,兩個大男人,一人一座擠著小鞦韆,是有醉意了,一個拉開嗓子唱著閩南語歌,思慕的人……
「我心內思慕的人,你怎樣離開阮的身邊……」
他全身起了雞皮疙瘩。
這不會是?
不會吧?
這家飯店叫什麼?他抓起裝房卡的小紙套,上面寫著國聯大飯店。
天啊,是這家飯店!預訂時候心事重重,網上寫的是英文Union,他看到地址竟然什麼都沒想起。他想重重捶自己一拳!都走到家門口的巷子,還沒醒悟過來家就在前方!
誤打誤撞到舊時地,他緊緊扯著窗簾,幾乎要把它扯脫了勾。現在,眼前的街景變樣了,它不再是台北東區任意的一條街,它是那條街,那條下班後,他跟楠子時常漫步走來走去的街。他們從鐵道邊的公司走過來,經過一個大市場,那裡有個花市(楠子是他見過唯一能辨識各種花草的男人),然後拐往這條小路,經過國聯飯店,來到當時就非常熱鬧的忠孝東路四段……他腦裡的地圖一塊塊激活歸位,線路忙碌地閃爍。每次回台北都很匆忙(或是下意識避開?),跟親友團聚,洽辦事務,竟從未再到這個區域來。剛才車子往這裡開時,他的確覺得街景有點熟悉,但又沒有熟悉到可以對號入座。朝向大馬路的這一面,店面變了很多,還有了捷運,朝向小路的這一面也變了,但是一定有什麼是沒變的,所以讓他想起。時空膠囊一打開,他記起附近就有國父紀念館,還有松山菸廠,那個花市還在嗎?他迫不及待要去看看。
先撥通周敏慈的手機。沒人接,轉入語音信箱。他簡短地說:我已經到了,住在國聯飯店,我們怎麼碰面?直接去醫院嗎?
他向來是個上前迎敵的人,決策上明快果斷,制敵機先(會不會是他害怕那種凌遲似的等待,懸而未決的煎熬?)如果沒能一舉成功,他就盡快變換策略、調整訴求,努力地往前不停滾動,不讓這個時代拋下他。
一直到傍晚,周敏慈也沒有回電。莫非,他終究還是被楠子拋下了……(節錄)